【序章・山水为印】

        秦时的月光悠悠洒下，漫过《山海经》泛黄的竹简，"桂林" 二字如一枚温润的玉印，轻轻钤在岭南的版图上。这个因玉桂得名、沉淀千年的古郡，在漓江烟雨中见证着中原移民的竹筏与疍家渔火交织的岁月。

        我的家族如同被季风裹挟的蒲公英飘散各地。大姐在改革春风的吹拂下落户桂林，我的二姐和妹妹在海峡对岸扎根，我则定居鹏程。然而， 2008 年那场五十年一遇的雪灾，邵东老屋成为风雪中摇曳的孤灯，如同父母在困境中孤独坚守的身影。

        断水断电的日子里，道路被冰雪封锁，七旬父母在老家艰难支撑。我们在电话里的一遍遍叮嘱，虽饱含牵挂，却显得那么单薄无力，无法为父母分担一丝困境。“父母在哪里，家就在哪里”，这句中国人传统的信念，让我们做出了决定：卖掉老家的房子，让父母迁居桂林。从此，桂林成为了我的第二故乡。

        当车轮缓缓碾过灵川界碑，喀斯特峰林宛如受召的仪仗队，整齐地迎面而来。骆驼峰背负着亿万年的沧桑褶皱，仿佛在诉说着地球古老而神秘的故事；叠彩山将清辉温柔地泼洒在迁徙者的车窗，为漫漫旅途增添了一丝宁静与美好。那些被工业齿轮切割的乡愁，在遇龙河的竹筏声里，渐渐舒展成一卷淡雅的水墨长卷，让我们的心灵在山水之间得到了慰藉。

【一・轻工业之城与土地的和弦】

        父辈的足迹，曾在解放初期桂林的青石板路上留下深深的印记。而后，在三年困难时期，他们又回到邵东的土地。如今，父母终于得以重返魂牵梦萦的“第二故乡”，手中的户籍本，承载着多年的思念与期盼。

        桂林，这座以轻工业为主的城市，将机械制造、电子信息、化工及新材料、食品加工等产业完美融合。机床的轰鸣与漓江的涛声交织，仿佛是工业与自然在共同谱写一曲和谐的乐章；电子车间的光芒与七星岩的石笋相映，让现代文明与古老自然相得益彰。

        五里店市场的烟火气最抚凡尘：荷叶裹着的卤粉蒸腾着秦时明月的韵味，竹筒盛装的油茶沉淀着唐宋茶马古道的余韵。桂林的土地，因喀斯特地貌而独特，山地、丘陵占比高，平原细碎，保水困难，就像大自然给这里出了一道难题。但勤劳的桂林人却用智慧和汗水，在这独特的土地上耕耘，选择种植适合的经济作物，书写着属于这片土地的生存诗篇。

【二・母亲的菜园】

        一辈子扎根土地的人，对土地怀有特殊的情感。只要有母亲在的地方，就必有一个充满生机的菜园。她沉醉于种菜的过程，精心呵护，将种好一个菜园当作一辈子细致经营的事业。

        自从父母住进七星区的房子后，母亲便开始四处物色未来菜园的理想之地。她在小区周边的前后左右反复转悠，眼神中满是对那片“宝藏”的期待。终于，雷劈山下那块荒地闯入了母亲的视线。它十分荒芜，杂草肆意生长，一丛丛丝毛竹高过人腰，兔丝草与野苋菜一争高下，几棵被乌拉藤缠绕的小构树，柔弱地弯曲着，而最多的回头青，像贪婪的韭菜般，肆意占领着空余的土地。它们毫无秩序地生长，红橙黄绿，尽情争抢大地之上的阳光雨露，仿佛这里就是它们的天下。

        然而，在母亲眼中，这块被时光遗忘的荒地，宛如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。母亲毅然搬出家里的农具，开始了艰辛的开荒历程。她弯着腰，挥舞着锄头，一锄一锄地铲除杂草，翻松土地。仅仅用了半天时间，她就成功把荒地整理成了菜园最初的模样，一方约 40 平方的小天地。

        母亲对菜园倾注了无尽的爱，精心照料着每一株菜苗。经母亲悉心打理后的菜园，宛如一幅五彩斑斓的画卷，别有一番风景：南瓜硕大如筛子，安静地躺在藤蔓上，沐浴着阳光的温暖；火辣辣的朝天椒数不胜数，像一个个小灯笼，在枝头欢快地摇曳；比棒槌还长的附子，傲然挺立；圆滚滚的冬瓜，裹着绿外套，悠闲地躺在地上；红得透亮的西红柿，好似害羞的小姑娘，羞涩地躲在叶子后面；甜瓜、梨瓜和西瓜，散发着诱人的气息，让人垂涎欲滴。当季的瓜菜，无论吃多少都不会觉得腻。

        时光在母亲的菜园里悄然流逝，我们一家人品尝着母亲种的菜，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春夏秋冬。 如今，母亲的菜园依然静静地坐落在雷劈山下的坡地上。再次走进菜园，泥土的芬芳气息扑面而来，混合着青草的清香、果蔬的香甜，还有远处七星岩传来的悠悠风声 —— 这是母亲与土地的深情私语，是她用半生时光书写的、关于爱与坚守的动人寓言。

【三・一碗乡愁】

        桂林米粉的卤水里，沉淀着秦始皇开凿灵渠时盐渍的记忆，发酵着唐宋时期海上丝绸之路香料的芬芳。解放桥头的酸笋坛子，封存着明代靖江王府马帮路途的汗渍，而龙隐路的锅烧，裹挟着晚清粤商南下的烟火气息。三多路的蒜米，每一处的搭配都独具特色，成为游子归乡的无声导航。

        父辈们的迁徙与重逢，都化作这碗米粉中的浓郁浓汤，醇厚而绵长。当外地游客谈起桂林，米粉总是绕不开的话题。它宛如一张闪亮名片，向世界展示着桂林的独特魅力，也让每一个桂林人在味觉的记忆中紧紧相连。凡是在桂林生活过的人，无不对桂林米粉一“碗”情深。

        桂林的米粉，不在高级酒店的精致餐盘中，也不在豪华餐厅的优雅环境里，而是藏匿在小巷子的温馨角落，藏在苍蝇馆子的烟火气息中。

        当我从飞机上走下，从高铁上下来，着手的第一件事，就是满怀期待地寻一家桂林米粉店，好好“重温旧梦”。那熟悉的味道，一入口，便勾起了无数美好的回忆。这种情怀，没有经历过的人，是无法理解的。

【四・团聚时的光与影】

        每年春节，桂林小区被红彤彤的灯笼映照得喜气洋洋，父母早早地便开始筹备年货，满心期待着子女的归来。他们用心挑选着年货，每一样都认真对待，想着孩子们爱吃的美食。当我们的车还未到家，父亲便已在单元门口的树下翘首张望，满头白发在夜色中格外醒目，那身影中满是期待与期盼。年夜饭桌上的美味餐盘，将三代人的迁徙轨迹层层堆叠，春晚的声音成为温馨的背景，一家人的欢声笑语填满了整个房间，洋溢着幸福与温暖。

        鞭炮是春节独特的语言：除夕夜的鞭炮声此起彼伏，从十二点的钟声敲响开始，一直延续到元宵节。那声声鞭炮，是春节欢快的号角，更是父母心中期盼的回应。

        然而，相聚的时光总是短暂，初五的清晨，母亲往行李箱里塞满了桂林的土产和自家种的蔬菜，满满的都是对子女深深的爱；父亲站在门口欲言又止，千言万语最终化作一句“路上慢些”。车开出很远，后视镜里，父母的身影依然矗立，像两棵坚守的老樟树，在春风中轻轻摇曳，让人心生深深的不舍。

【五・太阳下的留守和空巢里的月光】

（一）留守儿童

        留守儿童，是这个时代难以言说的痛。缺少父母的陪伴，缺乏安全感的童年，这种缺失或许需要用一生去弥补。父母为了给孩子更好的教育，背井离乡，到城市打工，却在不经意间，在孩子心中留下了难以愈合的伤口。那些在老家度过童年的侄子侄女，眼中偶尔闪过的一丝疏离，像极了父母视频时欲言又止的神情。

        李玫瑾教授指出：“6 岁之前，保证父母至少一方的陪伴，将使孩子受益一生。”抚养孩子，本是社会共同的责任，我们不能让孩子的童年在孤独中度过，那如同溶洞中的裂隙，再美的风景也无法填满心中的空缺。

（二）空巢老人

        当父母的身影在视频里成为模糊的动画，他们的生活便只剩下无尽的等待，空巢老人的孤独如同影子般如影随形。父亲戴上放大镜艰难地看书，母亲呆呆地对着窗外发愣，墙上的日历画满了归期的红圈，却始终抵不过漫长的等待之苦。

        身体的不便、病痛的折磨，让他们的晚年充满了艰辛。儿女们为生活和工作忙碌奔波，但父母不愿成为子女的负担，只能在孤独中默默承受着一切。“常回家看看”，看似简单的话语，却承载着老人无尽的期盼。2018 年，我写了一首《父亲》，此时的心情，五味杂陈。毕竟，我们都终将老去。

父亲

三九严寒已三冬，风中有个白头翁；

吴树燕云断尺书，刚强经年守故林。

每思骨肉在天畔，来看野翁怜子孙；

年迈腰弯愧未能，世缘何得累心君。

华发鬓霜后雍容，才思未尽反哺心；

谆谆父爱难回报，不须辛苦慕公卿。

【六・离别时的山水问答】

        每次离别，总是选择清晨，怕看到父母眼中的不舍，却又不忍回望。父亲的背影不再挺拔，有些微微佝偻，母亲偷偷擦拭着眼角的泪水，那场景让人心如刀绞。宋凌云《忆父》：“吴树燕云断尺书，迢迢两地恨何如？梦魂不惮长安远，几度乘风问起居。”；白居易笔下“母别子，子别母，白日无光哭声苦”的场景在现实中真实上演。

        回看车轮扬起的尘土，早已越过了万水千山！车窗外，阳朔的峰丛飞速掠过，20 元纸币上的黄布倒影一闪而过。曾经让我惊叹不已的山水，此刻却成了阻隔亲情的无情屏障。千山万水，隔不断浓浓的思念，却让相聚变得如此艰难。

        忽然之间，我明白，桂林早已不只是地理上的第二故乡，而是父母所在的方向，是心中永远的归期。就像漓江的水，终将汇入大海，而我们的脚步，无论走多远，我们和父母之间，心中永远都有着深深的牵挂。

        或许，在忠孝难全的现实里，我们能做的，便是让每一次相聚都成为山水间的美好定格，让每一声问候都穿过千山万水，在父母的耳畔，化作漓江最温柔的波浪。

        在桂林这座城市里，我和父母共度了 16 个春秋。但每次匆匆而别，像似过客，不似归人。相见虽短暂，但桂林的一草一木、一砖一瓦，都如同故人的温暖怀抱。也如同一颗璀璨的明珠，镶嵌在我记忆的宝盒中。

        人之所以活着，是因为心中有梦。为了梦想，我们背井离乡。可如果最终与父母天南地北，那背井离乡的意义又在哪里？或许，梦想的意义就在于让我们有能力给父母更好的生活，而父母，永远是我们心中最温暖的港湾。

 

【七・和父母的诀别】

        君自故乡来，应知故乡事。年迈的父母，体弱多病，信息闭塞。我每次回桂林，都会约上父母的亲戚、朋友和老乡一起聚餐，让他们和父母畅叙旧情，聊聊老家的人和事，为父母带来新的消息，这对父母来说是无比开心的事。
        父母生命的最后日子，定格在 2024 年。2024 年，成为了我们和父母诀别的悲痛之年。母亲的遗言，父亲的相继离去，让桂林的每一处风景都染上了浓浓的思念色彩。桂林，这座历史文化名城，承载着无数的故事，李宗仁的英勇，刘三姐的传说，徐悲鸿的笔墨，还有我们家族的迁徙与团聚。
        2024 年 3 月 7 日母亲卧床住院，直至 7 月 31 日永远地离开了我们。我和爱人从深圳回去看望她达 10 次之多，7 月 30 日我从深圳到河北出差，母亲在医院的病床上与世长辞。母亲去世后，父亲精神状态急转直下，食量骤减。10 月 23 日我再去新疆出差，父亲也与世长辞了。

【终章・守望者的坐标系】

        2024 年，父母在仅仅七十七天里相继离去，他们用最后的体温在桂林城留下了两个空洞的坐标。那些关于留守与空巢的隐痛，工业齿轮与农耕文明的撕扯，都化作漓江上若有若无的薄雾。桂林，是我家的方向，是我的第二故乡。

        "父母在，不远游"，原来所谓故乡，不过是有人守望的地方。当最后的守望者离去，我们终将成为自己故土的异乡人。

        桂林接纳了无数像我们这样的移民，承载着无数的悲欢离合，它是温柔的，包容的，让破碎的乡愁在此重生。

        桂林的山水依旧美丽如画，但那些与父母共度的美好时光，如同璀璨星辰，在记忆的长河中永恒闪耀。我知道，只要我再次踏上这片土地，就能真切地感受到父母未曾远去的气息，仿佛他们仍在我身边，这份对第二故乡的眷恋，将在时光的长河中不断沉淀，永不消散。

 

申益中

2025 年 4 月29日于深圳